这里是两仪门,除帝后之辇外,其余宫人,哪怕嫔妃至此,均须下辇行走。
这,不过是宫中的一则规矩,而,对应选的秀女来说,宫里的规矩,远远不止这一则,看似不经心的规矩,一旦触犯,往往就是要人命的。
这一批三十二位秀女,是巽帝轩辕聿即位十年来第三次选秀,亦是选取名门望族之女,故礼仪举止,皆是无可挑剔。
彼时辇内的低低抽泣,在下辇时,都只化为娇俏脸上的一抹希冀。
是的,该流的泪,都流了,剩下的,该是对这位巽帝轩辕聿的希冀了。
一朝选在君王侧,毕竟,是大多数世家女子的愿望。
因为,心气高傲使然。
哪怕,这后宫,是一座最金碧辉煌的囚笼,是一座吞噬无数红颜芳骨的坟墓。
对于,她们中的大部分来说,终是,梦想起程的地方。
三千宠爱于一身,就是这个梦的终点,却并非唯一的终点。
因着这层缘由,秀女虽均需着粉色纱罗裙,梳垂绾髻,但,髻上的发饰并无统一规定,这也成了,秀女间初次一较高下的地方。
夕颜走在右队的最后一列,她的髻上,仅戴了一枚琉璃夕颜簪花,正是慕湮赠予她的。
父亲尚未出殡,她就不得不穿粉衣华裳,惟有这一点素淡的发饰,亦算是个凭念罢。
戴着薄纱毡帽,她仍能辨出,慕湮姗姗行于左队稍靠前的位置,不过,她的髻上只饰点了几点珍珠,在这姹紫嫣红的秀女队列中,亦不醒目。
难道,她并不愿入宫为妃吗?
夕颜纤细的手微拢了一下被寒风吹散的薄纱,只这一拢,手,亦是冰冷的。甬道边,还能见细碎的冰喳子,今年檀寻的冬天,真的分外寒冷。
更让她心寒的,是她的父亲,她的大哥,不在了。
二哥的腿,也不知是否能保得住。
这一切构成这个冬天对于她来说,唯一的一道色彩,而她,并不能肆意的再流泪。
辇内流去的泪,是她唯一的奢侈。
太监身着青色直衣,弯腰躬身在前引路,不过一盏茶功夫,行至一座殿前,早有宫里的嬷嬷迎了上来,在这里,夕颜第一次被人验身,也第一次,被嬷嬷在右臂的上端点上一颗血红的守宫砂。
这,意味着,她尚是处子。
这守宫砂,惟有参选过的世家女子方会被点上,象征着贞洁,更象征着,她们曾经,有幸能成为皇帝的女人。
皇帝的女人,这五个字,从夕颜心底滚过时,仅换来她唇边的一道浅弧。
纵然,秀女中,有一半会落选。
跟随嬷嬷的导引,她来到另一处殿内,验身完的秀女均在此等候着传召。
此时,因没有先前则拘谨,本相熟的几位秀女早凑在一起,低低地私语着。
“月姐姐,你是太傅的女儿,该见过皇上吧?说说,皇上长什么样呢?”一头戴金色缠丝花的秀女,问一旁一直淡淡浅笑秀女。
那太傅的女儿,不过二七年华,却生得清秀俏丽,在一众除去薄纱毡帽的秀女中,显得犹为出众:
“这世间再无象陛下这样犹如天神的男子了。他的俊美,是任何男子都比拟不过的……”
太傅的女儿,说出这句话时,眼底浮过一抹光彩,那种光彩,是一种向往的希冀,更带着女儿家提及心底钟意男子时的羞赧。
“咦,什么花这么香?”突有一秀女轻声问,这一问,其余秀女的注意力皆从太傅女儿身上收了回来。
夕颜站在殿门处,早有秀女循着香气朝她走来:
“你薰的是什么香料?怪好闻的。”
夕颜依旧戴着薄纱毡帽,并没有象其他秀女一样,进得殿内,就脱下置于一旁。
这薄纱毡帽,虽让呼吸到的空气,并不清新,可,却能让她在呼吸中觉到一点的温暖,亦能掩饰她眸底偶尔的落寞。
此时,她略低螓首,淡淡道:
“我并未用什么香料。许是,这殿外的梅香吧。”
这座殿外,载种着无数的梅花,沿途走来,沾染得仿佛连广袖处,都是梅香缠萦。
“可这不是梅香啊。”
那秀女颦了一下眉,摇了摇小脸,一旁早有另一秀女轻扯她的袖摆,带着嗤笑道:
“人家可不愿告诉你薰了什么香料,这香料没准,一会就入了陛下的心,怎会告诉你呢?”
夕颜的脸隐在薄纱毡帽后,并无一丝的动容,只先前那秀女受这言语挑唆,小嘴一撅,拂袖不再理夕颜。
“颜儿——”一声低唤,夕颜转身,是慕湮进得殿来,她除下薄纱毡帽,一张粉脸,染了些许红晕,“你身上自幼就有的味道,又岂是寻常香料可比呢?”
说出后一句话,慕湮的声音并不低,那些秀女听了,皆做不以为然状。
是啊,谁会相信,一个人,自出娘胎,肌肤就带有香味呢?
这种香味,仿佛是花香,却又不同于任何一种花,夏季随着出汗,香味更甚,冬天,进了生碳的屋子,这种香味也是不容忽略的。
“啊呀,这不是慕姐姐吗?”未待夕颜启唇,太傅女儿迎到慕湮跟前,拉近乎地道,“慕姐姐,上回你给我的女红图,我琢磨了这几日还是绣不出要领,少不得,你再指点我一二呢。”
这一声姐姐,并不是就着年龄而喊,恰是冲着慕湮父亲在朝中的地位来称,其余一众秀女也纷纷围了上来,竭做讨好的话语。
慕湮的姿容虽让她们嫉妒,但,她们也明白,对于这样注定要成为帝王嫔妃的女子,除了讨好之外,冷落敌对绝非是一个聪明人该有的选择。
夕颜从人堆里悄然隐到一旁时,方瞧见惟有一秀女并没有上前,淡雅地坐在那,只支着香腮望向轩窗外的梅影。
她不知道那秀女是谁,瞧发饰,也没有任何出彩之处,仅别了两朵应景的梅花,但,那秀女的侧脸却是极精致的,她望着那秀女的侧脸,直到,主事公公的声音在殿外传来:
“秀女——襄亲王长女纳兰夕颜、尚书令次女慕湮应选!”
夕颜返身,走向殿外时,知道,那些秀女的目光中有着诧异,虽然,父亲不在了,可襄亲王这三字,于朝中,依旧还会如雷贯耳一段时间。
这段时间后,怎样继续维系整个王府,就是她该去做的事。
因为,昨日听宫里派下的太医说,二哥,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所以,世袭亲王的爵位对于不能再建军功的二哥来说,不过是最空的头衔。
她一步一步走着,没有任何后悔,没有任何怨尤。
哪怕,对于父亲和大哥的死,她始终,还是心有着疑惑未消。
是的,疑惑。
父亲虽率军镇压过闽西的血莲教,但,檀寻城守护森严,血莲教又怎潜伏进城,继而策划这一场绝杀呢?
再有,侥幸存活下来随侍父亲的佣人说,父亲是受了左仆射的邀请,方去的泰远楼赏灯。可惜,左仆射也死在绝杀中,再无人知道,当初的实情。
这些疑惑,她仅能隐于心底,毕竟,前朝,暗流诡讹,终非是她这样的女子,所能辨清的。
她脚下的路,该怎么走,她很清楚,很清楚……
夕颜、慕湮随主事太监经栽满绿梅的甬道,来到一处巍峨的殿前,殿上书着苍劲有力的三字:
‘两仪殿’。
主事太监这才止住步子,道:
“请二位秀女进殿,觐见陛下!”
“诺。”夕颜和慕湮稍整沿途被凛风吹散的仪容,缓步走上玉石筑就的台阶。
殿内,笼着一种幽雅的香味,夕颜不知道薰的是何香料,仅知道很好闻,这种香味也恰如其分地掩住了她的体香。
每每夏日,在王府后苑,她的体香就会引来彩蝶翩飞,幼时,她是喜欢彩蝶绕着她飞舞,而她,会轻轻地,转着圈子,享受这种恣意的快乐。
但,随着侧妃有意无意地阴损,夏季,她开始待在绣楼,不再出去。
她并非惧怕侧妃什么,只是不愿意母亲为此有丝毫伤神。
母亲对侧妃始终是忍让的,这种忍让,或许从太后赐下侧妃那一日就已开始。
如今,她即将远嫁夜国,这种忍让,对于她来说,亦犹为重要。
迈着细碎的步子,她和慕湮止步于殿内深赭色的蒲团后。
一旁有引导太监让她和慕湮下跪行礼后,垂手躬立在一旁等待司礼太监唱名。
这些规矩,早在入宫前半月,就有专人到府中教她们习得,虽是极其简单的规矩,却一遍一遍,教到万无纰漏发生的可能。
一朝面圣,纵是机遇,也是祸福一线。
这些,都是禁宫最真实的本质。
“襄亲王长女纳兰夕颜,年十三。”一苍老的太监声音徐徐在殿内响起。
夕颜向前迈出一步,低垂的眸华,看到地上三尺见方的金砖拼贴无缝,中间光洁如镜,宛然映出自己的身形,及薄纱毡帽后略为苍白的小脸。
“臣女纳兰夕颜参见皇上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甫启唇,她的声音很低,喉口哽着些什么,始终说不大声。
跪拜如仪间,手心触到金砖的冰冷,额心贴到手背上,隐隐地,觉到,自个的身子,亦是冰冷的。
这,是她第一次拜他,裙边因下跪发出轻微的唏娑声,除此之外,殿内,再无一丝的声响。
“平身。”
许久许久,久到,她怀疑他是否听到她的请安,她是否要再说一次时,才传来轩辕聿的声音。
不知是殿内广阔,还是本身他坐得就很远,他的声音远远传来,带着缥缈空落的回音,一脉脉地漾进她的耳中。
“臣女谢主隆恩。”
她缓缓起身,依旧,低垂着螓首,等待,那个声音宣布,她远嫁夜国的命运。
“你叫夕颜?”轩辕聿只问了这一句,未待她回答,复道,“除去毡帽。”
“是,臣女名唤夕颜。”
这一声,依旧说得那么轻,轻语间,纤手微抬,她除去薄纱毡帽间,余光却看到,慕湮的手紧张地涩涩发着抖。
但,她没有时间去注意慕湮的失态,眸华随着抬起的螓首,已看到,面前,原是一道明黄的帐帷,此时,两侧的宫人轻挽帐帷,一轩昂的身姿正从帐帏后信步迈出。
通天冠下,垂着十二旒白玉珠,她无法看清他的样子,不过须臾,他已然走到她的跟前。